兴许是历经牢狱之灾,徐正比她想象中更瘦,他干瘦的身躯上,披一身宽大黄道袍,即便如此,却也盖不住那通身的气度。他精神矍铄,双眼更是极亮,真挚中却又饱经沧桑,无情又似有情,眸子深邃不见底,仿佛他目光所过之处,所有妖魔鬼怪尽数投降,现出真正形貌出来。
温良辰只觉背后一寒,心中方才那股轻视之意,就在他那淡淡一眼过来,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去了。
徐正那双湛然的眼睛,忽地露出疑惑之色,道:“你此行前来,可是公主授意?”
温良辰紧握双拳,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静:“母亲被二皇子失手错杀,死前留下遗愿,命我前来寻掌教……请掌教收留。”
“单单是为如此?”徐正脸色莫名,声音如碾出来的冰,仿佛方才那股飘忽不定的师生之情,完全是幻觉罢了。
“你如今为郡主之尊,本观狭小,可容不下你。”徐正慢慢阖上双眼,不去看她,言语之间,冷酷和严厉毕现,“你且见过贫道,自完成公主之愿,可自行离去。”
“不……”温良辰陡然一惊,额头冷汗直下,心道,母亲的老师果然厉害,在他面前,当真是半分假都作不得。
“不瞒掌教,徒孙之所以上山求见,乃是为了拜师!”温良辰眼眶发红,三个响头叩下去,“母亲因小人之故,落入贼人手中,贼人虽死,小人却高坐皇后之位,安享荣华富贵!母亲死后,我被女官击昏过去,尚有诸多事不明白,恳请掌教授我明事理,断是非,助我为母报仇,否则,我便枉然此生矣!”
如此大逆不道之言,放在何处去说,都是要被砍头的,但是温良辰却发现,徐正听得津津有味,并未有任何劝阻,于是,她涛涛悬河,将皇家私密之事皆数抖了出来。
温良辰话音一落,谁知徐正却洒然一哂,瞧她的眼神变得温和许多,隐隐有满意之色:“有道是‘苍天如圆盖,陆地似棋局;世人黑白分,往来争荣辱’,大凡身怀仇恨之人,必满身戾气,无解可化,至极端之处,身死灯灭方消。而我见你目光清澈,显然未丧失本心,你是个好孩子,今后,必有大造化。”
至于温良辰将话说得又狠又绝,那只是在博取他的同情罢了,徐正心中门儿清,淡然处之,并不应话,也不落入圈套之中。
“亡母望我成人,掌教品性高洁,不与那肮脏同流合污,且才学满腹,堪称世间博学之人,您若收留我,母亲九泉之下……”
温良辰脸上异常悲愤,端的是铮铮铁骨,而言语之中,却无处不可怜,直到后来,话语中还夹杂着各色拍马屁之言,和不要银钱般如流水脱口而出。
徐正见她眉眼闪烁,神采飞扬,却依旧强自镇定的模样,只觉牙酸异常,心道这丫头太过古灵精怪,绝不输于襄城公主少女时的跳脱。
徐正不知道的是,温良辰调皮捣蛋,远超襄城公主十条街,至少公主没烧掉半座皇宫。
“好了,你莫要再言。”徐正大为头痛,抬手打断道,“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,今日我姑且收你为本观俗家弟子,算是还了这遭机缘。”
听闻此话,温良辰僵在当场,半天未曾反应过来,直到徐正开腔又道“可是不乐意”,方才面露大喜之色。
徐正已是世外之人,他不认,温良辰也没办法;当然,他如今愿意认,她自然高兴不已。
“参见师父!”温良辰喜滋滋地磕头,生怕对方临时起意,接而反悔不认账。
徐正又猛觉不对,襄城公主为他之徒,再将温良辰收入座下,母女二人岂不是成为平辈?
“莫要叫我师父,乱了辈分。”徐正凝眸静思片刻,沉声道,“你且记在我徒儿平羲名下,此法合礼数。今日你先安定下来,明日见他,再行拜师之礼。”
秦氏越朝礼数皆有规制,读书人之间,拜师慎重,礼数更加繁琐。至于道家,多半是些焚香祷告之类的仪式罢。
温良辰眨眨眼,忽地想起一事,问道:“薛扬可是掌教的徒弟?”
徐正抬抬眼皮,微微颔首。
温良辰顿时大惊失色:“那他岂不成了我师叔?”
“正是。”徐正回答道。
薛扬虽已至弱冠之年,看起来也不像是十七八的模样,顶多十五六,让此人当自己的师叔,心里总归有些奇怪。
事已至此,温良辰只好苦哈哈地应了。
“至于方才之事,今后你可不得同任何人提起。”徐正神色一肃,认真交待道,“皇家秘辛,事涉危险,慎之,慎之。”
当年温良辰的曾外祖父,也就是英宗皇帝在世,性子软弱,授宦官读书,以阉党之势牵制内阁,不料后期东西二厂横行霸道,又有锦衣亲军镇抚司无诏逮捕官员,兴许大臣不小心的一句话,便能被扣上大帽子,赔上身家性命。
“十年前文渊阁大学士、太子东阁谋逆案,司礼太监王方碍于贫道态度不明,有相助东阁之迹象,便以其“诱太子结朋党”之罪名诬陷于我,英宗大怒,亲自下旨捕我入狱。贫道在诏狱中受尽刑罚,当年尚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