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颂危这人,大约是不信人力有穷时的。
不信,更不愿承认。
“她觉得我是骗她的吗?”季颂危却好像怒意更盛了,他几乎难以克制,“我做这一切,难道对我有什么好处吗?沉沦于道心劫,难道是我想要的结果吗?在这五域当个魔修有什么好处吗?这个熔炉窃取的力量难道是好掌握的吗?每一次,每一次我都要在这熔炉里死去活来一回,难道我是为了我自己吗?”
卫朝荣漠然地截取了其中几个有用的字句转达给曲砚浓,“他说他没骗你,他做的一切都没好处,不是为了他自己。”
其余的牢骚,他都懒得转达。
——其实就连那两三句,卫朝荣都嫌多余。
冥渊的银辉落在起伏的幽沉海水上,既明亮,又更显暗淡。
曲砚浓盯着海水下的珊瑚枝。
“你就跟他说,我相信他确实想过对五域负责。”她说。
她确实相信季颂危曾经心里有五域。
曾经一起在虚空裂缝前并肩作战的人,也曾为五域拼尽全力。
但相信,又有什么用呢?
她曾经什么也不相信,不信承诺、真情、责任,也不信任何人,只因她那时将这些美好的东西看得太纯、太正、太高、太罕有。
而她现在终于相信了这些东西,却也将它们打落神坛。
责任、真心、承诺是存在的,但它们的存在也不代表什么,它们会变,会消失,会背叛。
即使这一刻季颂危有一刻粉身碎骨甘愿救世的真诚之心,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。
——她本也只剩下四十年光景。
有玄金索束缚,卫朝荣多半不会在这四十年内失控,他们必然能安静相伴四十年,也只能安静相伴四十年,那她何必和季颂危合作呢?
真心不真心,本也没那么重要。
曲砚浓想到这里,心里忽而一动。
然而等她追溯这莫名的灵光时,却又一时追溯不到来处了。
她莫名怅然。
神塑化身开口,“他又说了一通苦衷、一心为五域、绝不是为了自己的话,全是重复的牢骚。”
曲砚浓回过神。
“问问他,魔主出世必是一场浩劫,远比玄黄一线天地合更酷烈,无论他遁入虚空的速度有多快,那一瞬的魔元涌动也够五域来一场山海断流了。”她说,“且不论他究竟能不能成为魔主——他想救世,却要先给五域带来一场灭顶之灾?”
这是救世,还是灭世?
熔炉内,季颂危微微阖眸。
“你以为我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吗?”他平静得像是另一个人,方才的喋喋不休和恼怒都不见了,“从我决定入魔之前,我就已经反复想过无数遍。”
“无数次辗转反侧,无数次煎心蚀骨,无数次自我折磨。”他低低地说,“我想过一千一万遍,最后我知道我只能这么选,我本也没有别的路。”
那张清瘦斯文、曾经带着轻快笑影的脸,在烈火的映照下,透着平静而冷酷的光芒。
“灭世为救世,杀生为护生。”
烈火焚身,他说得这样轻巧冷静。
曲砚浓竟觉无言。
“疯子。”除此之外,她无话可说。
“仙君,找到了。”老珊瑚瓮声瓮气的声音隔着海水传来。
“切断联系吧。”曲砚浓对卫朝荣说,“不必和他多说了,免得他狗急跳墙。”
倘若叫瓮中之鳖反咬一口,那就太冤了。
季颂危已疯得自圆其说了,如之奈何?
那就不说。
曲砚浓越过沉冷的海水,在深海之下,望见一座昏光暗淡的庭院。
神塑化身退远,她步入庭院。
硬底云靴在庭中落定。
曲砚浓微感愕然。
这是一座不大的庭院,神识一扫就能看全。
可她看遍这座庭院,却没找到那尊熔炉。
——季颂危不在这里?
第169章 黄沙三覆(二六)
浓烈的魔气涌流般向庭院外逸散而出。
毫无生机的海水接纳这些逸散的魔气, 偶有一点灵气,刹那间便被魔气吞噬得一干二净。
庭院外,幽暗的海水沉沉浮浮, 庭院内, 魔气如有形质, 浮动涌散。
细小的虚空裂缝随踵而至,顺着魔气逸散的方向不断扩大,悄无声息地吞噬海水。
然而当虚空裂缝即将扩大到庭院外围时,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, 发出一阵很低的古怪响声。
曲砚浓将整座庭院都看遍。
庞大的神识穿过庭院,顺着幽沉的海水铺开, 从暗淡海面直入万丈之下,沧海也微微震荡,卷起沧波。
沧海因她而沉浮动荡,她心中却感到一股微妙的不安。
季颂危方才就在这里。
她通过老珊瑚找到此处后便立即赶了